胶上弦

　　望她那风绝色，明眸皓齿，顾盼生姿，便早知该有这天……巫襄归来，她满面红霞，面若桃花，眼间止不住那盈笑意……旁人眼中的荒谬与天意弄人……床头的明镜骤然破碎，映出的人儿也早已色衰见老……伤也罢，恨也罢，描涂出的，还是他宁静的嘲笑——

　　是狞还是嘲……眼睛早已模糊……分不清，分不清——

　　淡若浮云，却深深陷入我的肉里……好痛，教我如何淡忘？

　　就让我在这乱世中，慢慢冷下去吧——

　　岁月终究会洗礼。

　　1

　　临夜不当值，便静候在深宫内的长廊，倚着朱色的栏，怔怔的低头看着时间从指尖流过。四周的静谧缠绕在耳边，风不知所踪。

　　轻霄轻霄。

　　记得他那时这般唤我。

　　如梦初醒的抬起眼帘，入目的便是一身玄色锦服，镶嵌的各色典雅而繁琐的花纹，翻着金丝银边，弥漫着淡淡雍容的贵气。扬起下巴，目光滑过他阴柔清俊的下颚，正对上那双如水却隐然狂放的眼眸，静静的渗透着爱怜与读不懂的情感。那年纪尚幼本心定如石的少女，竟也轻易便被那陌生的眼中的朦胧的深邃悄悄震撼了，攥着衣袖的手指也不停颤动，本想开口的措辞，最后不过在出口前化作了寂静。

　　那时他还年纪轻轻，九五之尊，纨绔潇洒，说不出的风流。

　　是由美色铺垫，而让，用一度青春来换取陷入那潭泥泽……

　　原卑微的以为自己对他兴许是特殊的，而可以忽略斛律皇后的前车之鉴……

　　笑话！

　　后宫皇后一位，妃嫔三千，恍如一梦，梦过无痕，他会在意？他会挽留？谁能分辨他唇边的虚假？谁又能忘却这痛苦铭心的缠绵？所有他的女人不过如此……招之即来，挥之即去，不变的夙命。

　　好傻……以前的自己，只用澄净眸子看这个充满欺骗的宫廷，痴痴的投入他的怀抱……以为那才是自己的归宿，想永远永远不放开。

　　幸福……幸福也不过如此了吧？

　　但，一直想知道，什么东西才能使彼此拨开眼前散不去的迷雾，看清所谓幸福？

　　斛律皇后。

　　我小心谨慎的服侍着她，我对她心知有愧，所以便总想为她做些什么……她也未尝明察到我眉间的那份苦涩，视而不见，待我还是如以前那样云淡风轻，轻轻泠泠，宛若对丈夫的那几桩风流逸事毫不知情——她，已经看淡了，她的心早已风干了，那份火热，那份激情，还有那后宫之主的称号，对她来说，无足轻重……

　　我黯然，纤纤素手继续为她匀着艳若桃花的胭脂，为她轻描柳眉，倾尽一切希以报答，尽到仕女的职责——

　　她亦是个可怜女子。

　　泪，在无人知晓时滑过。

　　诞下恒儿，他封我为弘德夫人，又为我造七宝车，满载金银珠宝，璀璨的仿佛周身都泛起了光晕，明耀得让人睁不开眼。他毫不痛惜花巨亿从遥远的地方购买珍珠制造宝车和裙袴，只为博得红颜一笑。那些天我好开心……遏制不住妄想，发誓即使满宫对我既是妒然，我也不会放手……不会不会，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，即便白发苍苍，我也要走下去。

　　我守着这个缥缈却是我一生追随的凄梦，甜甜的入睡，而这一睡，便梦了十年。

　　倘若没有红颜不回……我是不是就可以一辈子不醒来？

　　斛律后自被诬陷贬为尼，我则借刀杀人又废胡皇后，自己攀上了后宫之主这高弦——

　　自甘堕落，宁为颓废，把自己搅入这浑水之中，惟求……他不忘我。

　　不管……这样是否值得。

　　2

　　在我花容渐败之时，她盈盈而来，姿色堪绝，肤若寒霜，即便再怎么简陋普通的粗布衣裳也遮掩不住她的美艳，确是更显得璞玉浑金。她小心翼翼的服侍我，含着某种怯懦的意味，亦如当年我服饰斛律后一般，只不过我没有她那番狡黠机灵，也许在我遇见她的那一刻起……就预示着我败了。

　　小怜小怜，既然如此……

　　月夜之下，没有他相伴，我便遣走所有人独自斟酒，除她以外让她为我弹一曲蕴含忧愁的琵琶。她玉葱之指巧如灵蛇，在弦上翩跹起舞，连我都随之沉醉，令我忆起匆匆数十年，斗转星移，转瞬即逝，但是有他在，我便没有留下遗憾，也不曾想留。

　　明知是帝王之爱，不会长久，但我却仍苛求的更多，我……是不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呢？

　　这么多年……够了吗？

　　毕竟我老了，而他却始终不会老去。

　　毕竟我想知道那个不谙世事丫头现在到底去了哪里，而他却从来没有在意过。

　　恐惧随着时间蔓延……那越是想淡忘的，却越挥之不去。

　　那天他突然来顾，顺便看见了正在抚琴的小怜，便当下微微愣然。

　　多年之后我才佩服起自己，这理应是多么美妙的场景，一见钟情，再见倾心，如梦如幻，他的心早在这一刻就被她迁就住了，而我不过是一个人老珠黄的深宫怨妇，竟然还在一旁自作聪明——其实就算没有这一遭，他，终究还是会爱上她的。

　　本来真正的放弃，但还是忍不住有一丝期待和幻想。

　　命运，有一点点嘲笑，也有一点点悲戚。

　　她止住颤抖的琴弦，向他微笑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，却是有礼有矩，躬身俯首便轻轻的退下了，没有越雷池一步。

　　我满意而笑，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眼中的哀思，便仍拉着他恍若无视的与之喝酒，原本是以酒托清高，借酒消愁，但从那一夜他走后起便爱上了酒这个让我的全部都付诸东流的甘泉——一切都是因为他，饮酒可以让我忘掉他……也可以让我想起他。

　　他多情亦无情。

　　他有罪，扼杀了我的梦境——不过既然注定要扼杀，为何又让我在最初抱有希冀？为何不在最初时一刀两断，一了百了？为何要让我承受那么多痛苦？

　　为什么？

　　原以为他的爱，过了便过了，落叶归根，最后化为平淡，我为此心托小怜，却没想到他和她联手给我玩了一个明修栈道，暗渡陈仓……那日归来，她满面春光但看见我却脸色煞白，闪动着歉疚，他则不以为然，从不向我解释，眯着长眸轻蔑的看了我一眼，理所应当的便揽着僵硬的她大摇大摆的离开——

　　再不回头。

　　命运，都在笑我无能。

　　让我恸哭良久的……那一记眼神，和一记抹灭不了的伤。

　　他不知，那样的眼神，给我的震撼……如同深无境的烙印，歪歪扭扭的掐进心中。

　　万劫不复。

　　她能歌又舞，被晋封淑妃，便从此被他放在手心中呵护，宛如一尊易碎的瓷娃娃。他对她千依百顺，似乎眼中只有她一人，他的多情之爱复燃，让我猜猜，这一爱，会持续多久。

　　人们说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绝爱，而他对她的爱，应该就正如我对他的爱罢？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，迷乱，就算是一个国家的代价，也甘之如饴，不顾红颜祸水，不顾国家沦陷，那可以摒弃一切流言蜚语的爱，使她成为又一个左后。

　　北齐……

　　便如此沉沦。

　　在后人眼中堪为荒诞的闹剧。

　　3

　　多年后，他死在了战火中，在灭国时还不忘向周王讨回她……而她，成为了莫名的战利品，莫名的灾星，辗转蹂躏于不同人手上，遭受他们的戏谑与唾弃。

　　“虽蒙今日宠，犹忆昔日怜。欲知心断绝，应看胶上弦”

　　我仔仔细细咀嚼的这一首诗，不由泪侵满了衣襟，月光倾泻，如一缎缎玉锦，斟酒自饮，不同的是，耳边再未传进那悠扬的琵琶声。

　　“小怜，你来。”数年前的这天，我招她至我身旁。她清澈的眼睛，清寂不解：“皇后娘娘，您招奴婢来有何事？”

　　她的声音堪比灵鸟，我淡淡的点头，低沉喑哑：“我想摆脱你一件事。”

　　“皇后娘娘有何事，奴婢一定竭力完成。”她立即跪下，诚诚恳恳，我终于挤出一分笑意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：“我希望你能代我爱他。”

　　他就是指皇上了……既然无法继续爱他，那么……那么就让一个我放心的人继续替我爱他吧。况且，能看得出这孩子本来就对他有意，何不试着成全了呢？我爱他，但不一定就能永远永远拥有着他飘浮如浮萍般的感情。若相爱的人不是两颗心，我致死不渝的爱又算得了什么，情何以堪，传奇的恋曲不过是惨淡收场前的前奏，苦涩的爱至少能让我用一生的时间去怀念与铭记……如此说来，谁或谁去爱他，不都一样么？

　　这句话，对她来说如同晴天霹雳。她愣了，久久无法回神，“你愿意吗？我让你关心他，照顾他就像服侍我一样，对他关爱到无微不至。”，我的声音又在她头顶徘徊，一分担忧一份犹疑。

　　她一惊忙接口：“奴婢……奴婢愿意！皇后娘娘曾救过奴婢一命，所以奴婢这条命早就是娘娘的了……娘娘让奴婢干什么，奴婢都愿意。”

　　我终于释然：“很好。小怜但你要记清今天我说的每句话……皇上一生以悦为一，却不想生在了帝王之家，束缚住了他的一切，我希望你能帮助皇上摆脱束缚，努力去爱他，让他即使心存遗憾也能化之为无，开心的过日子。还有……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及我，让他快些，忘了我罢。”

　　小怜被我的言语分不清喜忧的噙满了泪水，哽咽道：“奴婢……奴婢……娘娘您真的……”旋即又大胆的抬起头，似乎想从我的眼中寻到后悔，得到却是我淡漠的眼神，“奴婢记住了……请娘娘放心。”说完又在地上磕了几个头，直至眼睁睁的看着她蹒跚退下，我才移开早已滞涩不堪的目光看向窗外翱翔的飞鸟，叹了口气，倦怠的闭上了眼。

　　没有人知道，这一切的一切全是我自己布置的局。

　　让一场梦忘掉自己所做的全部，深入其中重新再痛过一次，彻底麻痹了本已惘然的心。

　　而后，我想说，你做的很好，冯小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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